1918年,一個杭州教師遁入空門,削發為僧,將一生剖為兩半。從此,塵世的歸于塵世,佛祖的歸于佛祖。他的前半生,叫李叔同,后半生叫弘一法師。一世人生,兩份精彩。在他那個時代,大概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。叫李叔同的前半生,他是走路都掉才華的牛人,叫弘一法師的后半生,他是精研律宗的慈悲僧人。李叔同的才華和成就,無數次被人提起,佛門高僧的修為也受到許多人推崇。在佛教界深孚眾望的趙樸初評價他“無數珍奇耀世眼,一輪明月照天心”。今天,我們重點來說他與茶的故事。
天津茶業
名士趙元禮觀察天津,說“七十二沽沽水闊,一般風味小江南”,他的前輩們說得更直接,“十里魚鹽新澤國,二分煙月小揚州”。漁鹽之利給天津帶來了巨大的繁榮。津門李家的財富積累與鹽業息息相關。這樣的人家,琴棋書畫詩酒茶,自然不在話下。天津河北區的海河河畔有一條“糧店街”。昔年,糧店街是天津糧食的集散地。李家發跡后,買下河東糧店后街六十二號(新牌六十號)作居所。
這是一個田字形的四合院。1880年,李叔同就出生在這里。其父李筱樓是進士,與張愛玲的外祖父李鴻章是同科舉人(光緒二十七年,1847年),也是好友,曾做過吏部主事,后來辭官經商。李叔同出生時,父親已經 68歲,而母親才 20歲。他是李家活下來的第三個兒子,小名“三郎”。1897年,李叔同與俞氏小姐喜結連理。俞家住天津芥園廟附近的青龍胡同,也經營茶葉,實力雖不及“正興德記”穆家,卻也算得上當地名家。俞家在茶葉行當中,以守信著稱,李叔同家里日常喝的西湖龍井,就是俞家的茶葉店按時供應的。
1900年,一個德國士兵到糧店前街一家水鋪要開水沖咖啡未果,引發了一場意外的沖突。1902年,天津海關道唐紹儀與奧國駐津副領事簽訂了《奧租界設立合同》十三條,包括李家所在地糧店后街等占地面積 1030畝的區域劃歸奧匈帝國。徐鳳文先生撰文回憶說:“租界當局在東浮橋(今金湯橋)附近修建了領事館,重修了與東浮橋連接的大馬路,紅牌有軌電車開通后奧租界大馬路一帶頗為繁華,沿大馬路一線商店、戲院、茶園、菜市場、飯館鱗次櫛比。”
天津舊街景
2003年,李叔同舊居被拆除。后來,政府在海河邊重新修建李叔同舊居紀念館。館內陳列著茶壺、茶盞、茶盤和青花蓋碗。據說,李叔同年輕時,手書過一首茶詩:
茶,香葉,嫩芽。慕詩客,愛僧家。碾雕白玉,羅織紅紗。銚煎黃蕊色,碗轉曲塵花?!∫购笱忝髟?,晨前命對朝霞。洗盡古今人不倦,將至醉后豈堪夸。
這首詩的作者是唐人元稹,從詩的形式來說,人們常叫它寶塔詩。冰心曾經寫過此類詩嘲笑老公吳文藻。李叔同自小就受到過很好的教育,研讀中國傳統詩詞,并學會了算術和外文。17歲時,還跟隨天津名士趙元禮學習過詩詞,后來兩人成為忘年交。李叔同得空就會上趙家讀書學習,累了,兩人就在一起促膝長談,品茶論文。有良師指導,學業自然更上一層樓。這從李叔同留下的詩詞,可以得到印證:
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。晚風拂柳笛聲殘,夕陽山外山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一觚濁酒盡余歡,今宵別夢寒。
18歲那年,因時局動蕩和家族內部原因,李叔同伴隨母親前往上海。李家有產業在上海,可以就近照顧。在上海,李叔同結識了很多朋友,與許幻園等人義結金蘭,還考入蔡元培當校長的南洋公學繼續深造。他的茶友中,還有大名鼎鼎的黃炎培。期間,李叔同寫了一首詠山茶花的詩:
瑟瑟寒風剪剪催,幾枝花放水云隈。淡妝寫出無雙品,芳信傳來第二回。春色鮮鮮勝似錦,粉痕艷艷瘦于梅。本來桃李羞同調,故向百花頭上開。
“天涯五友”之一的許幻園頗有資財,上海城南草堂便是他名下產業之一。李叔同陪伴母親寄居上海的最后歲月,就是在這座豪宅中度過的。“五友”之一的張小樓有個女婿叫李公樸,后來被特務暗殺于昆明。憤怒的聞一多為他發表了“最后一次演講”,也死于非命,給茶館“莫談國事”的警告標語染上了悲壯的色彩。
1905年,李母病逝,李叔同東渡日本求學。期間專注于音樂、繪畫和戲劇。他創辦戲劇社,男扮女裝,出演《茶花女》女主角瑪格麗特。事后,李叔同寫下《〈茶花女遺事〉演后感賦》:
東鄰有兒背佝僂,西鄰有女猶含羞。蟪蛄寧識春與秋,金蓮鞋子玉搔頭。拆度眾生成佛果,為現歌臺說法身。孟旃不作吾道絕,中原滾地皆胡塵。
李叔同出演茶花女是為了籌集善款,義不容辭,演出本身也展現了他極高的藝術修為,甚得當時日本戲劇界人士的稱贊。事后賦詩,則大有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之慨,因為“中原滾地皆胡塵”,是指祖國正災難深重。李叔同在日本時,還畫過一幅水彩畫,叫《山茶花》,并配有半闋《減字木蘭花》:“回闌欲轉,低弄雙翅紅暈淺。記得兒家,記得山茶一樹花。”1911年,李叔同從日本回國,曾短暫回到天津出任教職,并于 1912年春回到上海。期間,李叔同還不時喝番茶(日本綠茶),這是在日本留學期間養成的習慣。
南社雅集
南社兩畸人,這是南社創始人柳亞子說的,指的是李叔同和蘇曼殊。
1907年,柳亞子召集友人在蘇州虎丘雅集,商議成立南社事宜。1909年,南社正式成立,這是一個反抗清政府的社團組織。在柳亞子的帶領下,從 1909年到 1923年新南社成立之前,舉行了十幾次雅集,通常的流程就是喝大酒、吃大餐、茶話、拍照、出集子。南社社員從十幾人發展到上千人,網羅了上海、蘇州、杭州的眾多文人。
1912年,李叔同離開天津來到上海,成為南社社員。是年 3月13日,他參加了南社的第六次雅集,題寫了南社社員通訊錄的封面文字。他同期成為《太平洋報》主筆,編輯畫報副刊。蘇曼殊也隸屬于這個報紙陣營,他的自傳體小說《斷鴻零雁記》就是由李叔同編輯發表的。1916年,李叔同參加了南社的第十五次雅集,依舊是吃飯、茶話、拍照、出集子。1912年 5月,《南社叢刊》第五期就發表了李叔同的《滿江紅 .民國肇造志感》,為李叔同關注時事、直抒胸臆地絕唱:
皎皎昆侖,山頂月、有人長嘯??茨业?、寶刀如雪,恩仇多少。雙手裂開鼷鼠膽,寸金鑄出民權腦。算此生不負是男兒,頭顱好。
荊軻墓,咸陽道;聶政死,尸骸暴。盡大江東去,余情還繞?;昶腔删l鳥,血華濺作紅心草??磸慕?、一擔好山河,英雄造。
李叔同參加南社雅集,負責設計并題寫標題的通訊錄封面。第十五次雅集是在上海愚園舉行的,李叔同還是負責題寫通訊錄封面文字。但早在四年前的秋天,報紙停辦之后,他就赴杭州教書去了。這次趕回來,除了南社這個組織的原因,更多或許是由于他對上海友人的感情。遙想當年,“天涯五友”是何等快活自在,風頭之勁,一時無二,當然還有那些在“上海書畫公會”品茶讀畫的日子。
1926年,弘一法師回到上海,曾經專程去城南草堂舊址看過,但昔日豪宅,已經被五金店商人買下,變成了“超塵精舍”。
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教書,培養了很多人才,包括:豐子愷、劉質平、潘天壽、曹聚仁、吳夢非、李鴻梁、呂伯攸等。在杭期間,李叔同多次暢游西湖,過著悠閑的茶生活。直至他出家為僧,從兒時就養成的喝茶習慣,一直伴隨著他。
弘一法師
顧頡剛1911年去杭州游玩時,對西湖迷戀不已,還有來此定居的想法,“俟此生天職既畢,再謀結廬,庶不有負于此勝爾”。他曾于 1912年北上,去濟南慶商茶園喝茶聽戲。是年,李叔同從上海去到杭州,教書育人。林語堂、胡適、郁達夫、巴金等人都去喝過茶的西湖,在李叔同看來,另有一番情趣。教書期間,李叔同、夏丏尊、姜丹書三人夜游西湖,李叔同作《西湖夜游記》記之:“乃入湖上某亭,命治茗具。又有菱芰,陳粲盈幾。短童侍坐,狂客披襟,申眉高談,樂說舊事。”
西湖舊影
1913年,李叔同寫信給南社友人陸丹林,引用袁宏道(號石公)《西湖游記》中的詞句來描述自己的感受,并特別提到治印七枚、端州舊硯和曼生壺:
昨午雨霽,與同學數人泛舟湖上。山色如娥,花光如頰,溫風如酒,波紋如綾。才一舉首,不覺目酣神醉。山容水態,何異當年袁石公游湖風味?惜從者棲遲嶺海,未能共挹西湖清芬為悵耳。薄暮歸寓,乘興奏刀,連治七印,古樸渾厚,自審尚有是處。從者屬作兩鈕,寄請法政?;蚩稍诩t樹室中與端州舊硯,曼生泥壺,結為清供良伴乎?著述之余,盼復數行,藉慰遐思!春寒,惟為道自愛,不宣。
豐子愷繪弘一大師遺像
西湖喝茶,更是李叔同一生的美好記憶,“在景春園樓下,有許多茶客,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居多,而在樓上吃茶的,就只有我一個了。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面吃茶,同時還憑欄看看西湖的風景”。昭慶寺旁的茶館、湖心亭也是李叔同常去吃茶的地方。某次,為了避開某名人演講,他干脆約了夏丏尊去湖心亭吃茶。那次,夏氏說了一句,“像我們這種人,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”,夏說這話,也許只是針對此事有感而發,但李叔同聽者有意,認為這是他出家的一個遠因。
教書期間,李叔同帶著茶等物品到虎跑寺實踐了從報紙上讀到的斷食方法。根據他的《斷食日志》記載:
十一月廿二日,決定斷食。到虎跑攜帶品:……日記紙筆書,番茶,鏡。十二月一日,晴,微風,五十度。斷食前期第一日。三日,晴和,五十二度。……飲梅茶二杯。六日,晴暖,晚半陰,五十六度。……三時醒,心跳胸悶,飲冷水橘汁及梅茶一杯。……八時半飲梅茶一杯。九日,晴,寒,風,午后陰,四十八度。……自今日始不飲梨橘汁,改飲鹽梅茶二杯。十五日,晴,四十九度。……擁衾飲茶一杯,食米糕三片。……又食米糕飲茶,未能調和,胃不合,終夜屢打嗝兒,腹鳴。十六日,晴,四十九度。……七時半起床。晨飲紅茶一杯,食藕粉,芋。十七日,晴暖,五十二度。……擬定今后更名欣,字叔同。
斷食期間,李叔同飲過的茶有番茶、紅茶、梅茶、鹽梅茶等數種,吃過的食物有粥、青菜、芋、米湯、米糕、藕粉等,水果則有梅、桔、梨、橘、香蕉、蘋果等,有時是喝水果汁。據他自己的說法,斷食后,精力比以往更好,而這次斷食也是他出家的近因。
1918年,李叔同出家為僧,從此開始了屬于弘一法師的生活,主要在浙江和福建兩地活動。茶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生活,他的學生呂伯攸回憶說:“虎跑寺有泉水,清冽而稠……戊午仲夏,業師李叔同(即弘一法師)先生披剃于該寺。余曾偕學友數人,一度往訪。師出龍井茶,汲該寺泉水,烹以餉余等。”至 1926年,兩人尚有書信往來。
李叔同晚年,在泉州度過,直到 1942年圓寂,世壽 62歲。從茶的角度來說,他生在茶銷區天津,終于茶鄉福建,仿佛宿命般,與茶保持了不間斷的關系。
離泉州不遠的產茶區漳州,就是林語堂的家鄉。林語堂評價他:“李叔同是我們時代里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,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,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。”